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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 離開龍傲天的第四十五天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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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別祝尋魚後,韓雪紹回了鑄劍樓。

適逢日光正溫柔,傾灑在群峰間,遠遠看去,好似一汪汪凝著珠光的水窪。

擡眼望去,遲家的小姐站在危樓的最高處,獨自憑欄,熹微的陽光落下幾縷,鋪在她的面頰上,以韓雪紹的眼力,能夠看見每根彎曲的睫毛,微微顫著,像振翅欲飛的蝴蝶。

恐怕遲刃是對她的那些細膩心思全無察覺,所以才會放任她獨上高樓。

想到這裏的時候,遲嫦嫦若有所感,垂下眸子,緩緩地看過來,正巧與她對上視線。

她唇邊噙著點笑意,向韓雪紹點了點頭,算是打招呼了,韓雪紹亦是頷首。

待到韓雪紹登上樓頂的時候,遲嫦嫦已經躺進了柳條編織的半圓形椅子裏,孱弱的身軀窩進軟毯裏,像是藏進殼裏的貝類,她望見韓雪紹,有些吃驚,大概沒想到她會過來。

暖風和煦,韓雪紹走過去,站在遲嫦嫦身邊,擡眼一看,青山連綿,宛如長廊。

“倘若下著迷蒙的小雨,雲霧更盛,好似從山裏生長出來的虬枝,辨不清哪處是天,哪處是地,興許所謂高山的意義便是天與地之間的交界。”遲嫦嫦輕聲說道。她懷裏抱著一只兔子,皮毛雪白,好似一團雪球,被溫暖的陽光照得昏昏沈沈,困得動也不動一下。

韓雪紹沈下眉眼,擡手輕撫,手背蹭過柔軟的兔毛,那只小兔子也沒什麽動靜。

“遲小姐獨倚危樓,是因為喜靜?”她說道,“我原以為,你回來多半是為了省親。”

“總不能讓父親總來照顧我這麽一個沒有用處的廢人。”遲嫦嫦聲音溫柔,一字一句卻是如冰錐般的狠厲,韓雪紹很難想象,竟然人會對自己說出這樣殘忍的評價,“韓門主,人是很奇怪的。當他忙碌起來,我就會怨他為何棄我到這般地步,當他拋下一切來照顧我,我又會怨我自己不爭氣,從而陷入更深的恐慌之中……此番往覆,我倒也變得喜靜起來。”

韓雪紹沈默片刻,“你怨龍祁嗎?”

你怨他將你從泥沼裏救出來,卻又讓你深陷新的泥沼嗎?

她很少提及龍祁,幾乎是能不提就不提,似乎說出這兩個字都令她感到不適。

所以,當遲嫦嫦聽到這話,她表露出了顯而易見的驚訝,旋即,在意識到韓雪紹話中的深意之後,她笑著,搖了搖頭,卻又點了點頭,摸著膝上睡得正沈的白兔,沒有回答。

“別說我了。”遲嫦嫦說道,“說說你吧,韓門主,你似乎是揣著心事來尋我的。”

既然遲嫦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,韓雪紹也就不去觸她傷處,方才在危樓之下,她瞥見遲嫦嫦獨自憑欄,身形單薄,衣袂振翅欲飛,還以為她是起了歸去的念頭。直到登樓與遲嫦嫦交談之後,韓雪紹才逐漸明白,倘若是要一死了之,遲嫦嫦也不會挑在這樣的地方。

更何況,她如今有了所求之物,即使仍有歸去的念頭,也沒有那麽容易付諸實踐了。

遲嫦嫦已經瞧出自己是懷揣心事,韓雪紹便也不同她說些彎彎繞繞的話,想了想,啟唇說道:“錦華尊者近來一直在籌備試劍儀式,事務纏身,多有煩擾,遲小姐應該也聽聞了此事。他這一路上對我多有悉心照料,我想準備禮物贈與他,不知遲小姐有沒有建議?”

半個身子埋進毯子裏的遲家小姐聽完了,將指節抵在唇下,忍著笑,說道:“沒想到,即使是韓門主,也會因為這點小事而感到煩惱呀……他貴為尊者,自是不缺那些用來修煉的天材地寶,一些無意義的飾物對他來說也不過是累贅,挑選禮物一事,確實不太容易。”

“我早些時候走了一趟市集,挑挑揀揀,卻也沒選到合適的東西。”韓雪紹應道。

“韓門主恐怕是第一次為他人挑選禮物吧,難免鉆了牛角尖。”遲嫦嫦的聲音柔緩,一條條地同她列舉,“所謂贈禮,貴在心意,重要的並非禮物本身,而在於贈禮之人。”

如她所說,韓雪紹確實是頭一次挑選禮物。

往日裏,隱水需要什麽,直接去她藏寶閣裏取來用便是,可沈安世卻不同,他什麽也不缺,倘若韓雪紹想要贈他什麽東西,也得費盡心思,親自挑選,反而將她給難倒了。

她喃喃重覆了一遍“贈禮之人”這四個字,並不太理解遲嫦嫦的用意。

“錦華尊者向來客氣,和大多人都保持著疏離,門主試想,倘若是我要贈他禮物,他會欣然收下嗎?”見韓雪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,遲嫦嫦頓了頓,說道,“他不會收下的,因為他不需要,也沒有那個必要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。可韓門主對他而言是不同的。”

因著那無法斬斷的血緣關系,身體裏流淌著的滾燙血液,她比所有人都更為親近。

“要是韓門主聽完這番話,仍然不知道該如何擇物,那麽——”

遲嫦嫦笑了一下,道:“挑一個發冠贈他,如何?此物無論修士常人,神仙凡人,無一不需要的,既是用來遠瞻的飾物,也是綰發必備之物,你將此物贈他,他也能時刻攜帶。”

韓雪紹不得不承認,在這方面,遲嫦嫦實在比她細致得多。

系統的提議倒也不是全然沒有意義,她心想,經此一談,她的煩惱也迎刃而解了。

和遲嫦嫦道別後,韓雪紹回臥房之際,有意從沈安世的門前經過,他果然還沒回來,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。她暗自尋思,屆時買好發冠,找個合適的時機,先將祝尋魚一事同他說了,之後再將發冠贈與他,如此順序,應該不會讓他誤解自己贈禮是為了祝尋魚。

她回身合上房門,想了想,還是謹慎地布下一個陣法,免得被有心之人察覺異常。

取出蒲團,落座其上,韓雪紹招出水鏡,將薄薄的一層鏡面置於膝上,低垂了眉眼。

想來,照著祝尋魚軟嫩的臉上狠狠抽的那一下肯定與自家師尊脫不了幹系,畢竟這水鏡雖然與她結契,然而捷足先登的人卻是謝貪歡,她雖然能夠使用陽面,掌管陰面的卻是謝貪歡。可謝貪歡不聲不響了這麽久,又為何會在這種時候出現,他是想要提醒她嗎?

順著這個思路想,確實有道理,死在謝貪歡手裏的魔族數不勝數,他恐怕是因為那魔族出現在韓雪紹身後才會直接出手的。旋即,她又很疑惑,可為什麽抽的是他祝尋魚?

她眉目間的風雪凝滯,緩緩墜落成無盡的雪原,將指尖點在鏡面上,註入真氣。

“謝貪歡。”韓雪紹念了一遍,然後,又用了更加輕的聲音,重覆道,“謝,貪,歡。”

謝貪歡三個字,先將嘴唇稍啟,舌尖在齒列上一觸,最後下頷微沈,從唇齒間吐出一個很輕的字音來。在那個“歡”字悠悠落地之際,水鏡顫動,萬物競相奔走,東風聽到她的字句,叩擊著窗欞,浮雲沈吟,靜默地凝視,驕陽更盛,將世間燒成一片淒涼荒蕪。

身處漩渦中心的韓雪紹,巋然不動,反而繼續催動真氣,狂風將她的黑發吹得飛舞。

幸而她設下陣法,若不是大乘者,恐怕察覺不到她這裏的異象,只當是天命使然。

水鏡顫得劇烈,卻始終沒能翻過身來,她等了一陣,有些無奈,只好伸出兩指,輕輕將它撥過來,露出那顏色暗淡的、仿佛蒙上一層紗的陰面,定了定心神,再次望向鏡中。

一抹殷紅,似朝霞,似晚霞,似殘陽,似鮮血,似朱砂,似蔦蘿,也似鳳凰的翎羽。

那僅僅只是一點微乎其微的顏色,像是落在水中的一滴墨跡,卻顯得格外醒目。

她眨了眨眼,湊得更近,想要借此看清楚那點顏色到底是從何而來,迷霧之後,又是否有謝貪歡的輪廓——就在她俯首的一瞬間,周遭的景象煙消雲散,緊閉的房門,砰砰直響的窗欞,身下的蒲團,膝上的水鏡,那一點殷紅,都在這一刻褪去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韓雪紹花了點時間來反應,這種輕飄飄的、有著些許混沌的感覺,很像是在夢中。

她當然不可能誤以為自己是坐在蒲團上睡著了。說實話,這樣的事情,上一次發生還是百年之前,那時候她剛入道沒多久,累得坐在那裏就睡著了,之後就再也沒有發生過。

準確來說,她不是入夢,而是被鏡面的那一端,謝貪歡拖入了夢境之中。

距離上一次夢到謝貪歡也有好些時日,韓雪紹有太多問題,無論新舊,都還沒有一一問過謝貪歡,想到這裏,她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,邁開步子,朝著雲霧深處走去。

她迷迷糊糊的,一腳輕一腳重地走著,邊喚道:“謝貪歡?”

忽從迷霧中伸出一只手來,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扇柄,在她頭上很輕地敲了一下。

“謝貪歡?”來者重覆了一遍,然後翻過手腕,扇面應聲而開,剝離雲霧,眼前的遮擋隨著他的動作頃刻間散盡,他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戲謔笑意,說她,“不敬師長。”

韓雪紹望過去,首先瞧見的是謝貪歡那張過於奪目的臉,眉目間含著蒸騰的山海,就像他這個人一樣,怎麽看他,都像是隔著一層霧,好似霧裏觀花,水中望月。如果說沈安世是安靜的、沈默的寒潭,那麽,謝貪歡就是湍急的溪流,稍不註意,他就隱去了蹤跡。

她順著謝貪歡的話,喊了一句“師尊”,確是如玉石擲地有聲,絲毫沒有綿柔的尾音。

然後,她不動聲色地垂下視線,果然望見謝貪歡那身紅衣,衣角處沾著血液,和上一次她所看見的地方一樣,甚至那血跡還更深、更明顯,不止是衣角,連他臂彎處都濺了零星的幾滴,原先的血跡凝成暗色,後繼者則更鮮艷,交合重疊,像是某種奇異的預兆。

韓雪紹記得,上一次她看得久了,謝貪歡就捧著她的臉迫使她擡起頭來,不讓她看。

於是她這次有所準備,僅僅只掃了一眼,目光就又放在了謝貪歡臉上。盡管如此,她還是偷偷用餘光多瞥了幾眼:謝貪歡身上沒有任何傷口,這血肯定不是從他傷口裏流出來的,而是別人的血,她見過謝貪歡動手,要是不小心站得近了,肯定會被濺上一身血。

謝貪歡到底在做什麽?他對誰動手了?她想,而且……就這麽看,數量好像還不少。

所幸謝貪歡的神情沒有異常,最多就是有些倦,和之前一樣,困意沈沈,難以消磨。

她知道,謝貪歡不想回答的問題,她是問不出來的,所以也不自討沒趣地問他,沈默片刻,望著謝貪歡那雙帶笑的、瞳仁細小的睡鳳眼,問道:“是師尊令水鏡現身的嗎?”

“是我。”這位斷玉仙君倒是很坦然,折扇輕掃,眼睛一瞇,說道,“你離他遠一些。”

韓雪紹問:“他?祝尋魚?”

系統時刻看祝尋魚不順眼,喊他“小騙子”,她不以為然。

然而,如果這話是從謝貪歡口中說出來的,她就不得不仔細掂量一下了。

謝貪歡冷冷笑了一聲,嘴唇動了動,本來想說點什麽的,目光落在韓雪紹身上,他僅僅只是隨意一掃,這一眼看過去,目光卻凝在了她的手臂處,神情微變,話也沒說出來。

“怎麽受傷了。”他的手指落在韓雪紹的手臂上,隔著一層布料,韓雪紹感覺他的手很冷,順著那條綿延的傷口撫過去,也只是一蹭,沒將她的真氣吹落,“還是魔界的東西?”

韓雪紹觀察謝貪歡神色,嘆道:“說來話長。”

謝貪歡道:“說說。”

韓雪紹道:“下次再說。”

謝貪歡被她一本正經說出這話的模樣逗笑了,合上折扇,“好,那就下次再說。”

他琢磨出她心思,左右也是為了要他時不時來見見她,如此也能夠瞧出他是否安穩。

韓雪紹續上之前的那個話題,“為什麽師尊讓我離他遠一些?他有什麽不對勁的嗎?”

謝貪歡聞言,視線懶懶地在她的傷口處一掃,掩住眼底的陰翳,像是想到什麽似的,忽然之間就改了口,變臉速度之快,讓韓雪紹猝不及防,“嗯,他啊,沒什麽不對勁的,除了愛說謊以外,是挺好的一小孩兒。你就多與他交流交流,如果可以,將他帶在身邊。”

帶在身邊?韓雪紹琢磨著他這句話,難不成謝貪歡預料到她要去丘原之海了麽?

然而霧氣更重,謝貪歡的身影隱隱綽綽,看得不甚明晰,韓雪紹意識到他是準備離開了,想要去牽他的衣袖,又怕他像上次那樣躲開,只好向前一步,問出最後一個問題——

“師尊,我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你?”她說道,“我是說,真正地見到你。”

“這麽想我?”謝貪歡失笑,擡手掠過她眉眼,“很快了,很快就要塵埃落定了。”

就像上一次一樣,他沒有再等韓雪紹追問,向後退了一步,隱於霧氣中,逐漸散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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